你会爱上机器人吗?

设想有一天你的爱人告诉你,“其实我是一个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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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想有一天你的爱人告诉你,“其实我是一个机器人。”是的,正是你的爱人,而且成功地使你相信,他真的是机器人——你确信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拿出了足以证明自己是被人工制造的证据。当然这个故事发生的世界不会是我们的世界,在我们的世界,要想证明我们现在的爱人其实是人工制造的,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问:“你还会爱我吗?”你将如何回答呢?你可能会立刻回答“是”或“否”,但也许你并不知道这个答案的确切意义。如果回答“是”的话,这意味着你仍爱他如初?是这样吗?那么什么是“爱他如初”就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每个人都使用“爱”这个词,但未必拥有相同甚至相似的认知和情感。诗人可能对歌姬倾诉他的爱情,但也许这只是荷尔蒙冲上大脑的效果。一个女人觉得一天见不到男人就会思念,但也许是因为想要他带回来的猎物以及对孩子和自己的守护。我们不否认这也是爱情,因为我们对爱情并没有定义,因此也没法肯定这是爱情。爱情是一项复杂的事业(或者说故事),而且每个人的事业还都不尽相同,即使天天使用“爱情”这个词,我们也从未触摸到爱情那个东西,我们触摸到的是那个身体,感受到的是那颗心灵。

所以,他的问题的意义取决于你和他的共同历史以及对这段历史的把握,某种意义上,这个问题是私人性的。就算我们自己身上发生了相同的事情(包括相同的问题和答案),所涉及的想法也很可能是不同的。

不过我现在暂时抛开以上困难,来从某些可被众人理解的面向考虑这个问题,然后追问我们的内心,以澄清那隐藏其中的爱情观念。

我接下来尝试这样理解“爱”这种情感的最深层的基底:你相信对方是一个人,一个有心灵的存在。

什么是人,什么是有心灵的存在,这个问题比当前的问题——什么是爱情——似乎更深奥难懂。不过没关系,现在你的爱人给了你一个极好的机会来仔细考虑这个问题。他是一个机器人,这意味着什么呢?注意,除了现在他告诉你的“我是一个机器人”这个事实之外,你没有任何发现他与从前有任何不同。除了他是个机器人之外的事实,你发现他完全是个人。

这就是你所面临的情况。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你会继续爱他吗?如果对这个问题不加以深思,那么事情大概就到此为止了。但是,如果仔细思考,至少你会有过犹豫。对于老早思考这个问题的某个人,她也许会失去对他的爱意,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大概知道,一个机器人,即使从我们的观察和沟通上看与我们自己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差别,也很可能是没有心灵的。

一个机器人,就我们所能想象的,是一个有复杂程序的计算机和高仿身体的组合。一个计算机不断执行程序,这些程序的运行是由复杂的算法决定的,而底层(即计算机语言与计算机硬件的交互)则与我们现在认识到的计算机在本质上是一致的。他不断捕捉外界的信息,然后交给算法执行运算并驱动程序,然后使他有与人类一模一样的外显言语行为。你生气了,他将这个模拟信号识别为数字信号然后加入运算并给出相应的反馈。任何他的反应都是有条件的,也就是说,他的内部是制造者写入的算法和程序,而它们的实质是一个又一个条件句,这些条件句构成一个复杂庞大的现在我们人类无法制作出来的认知模型。他如此“逼真”的主要原因就是他拥有可能成千上亿的条件句,或者远不是那么多的条件句但会有成千上亿的语料库(这些语料库其实是事先输入的模拟信号,以供他与日后获取实时模拟信号时做比对而执行相关的运算)。

“如果……那么……”(If…then…),这是他对你微笑、和你做爱、陪你说话、或哭或笑……一切的一切的外显言语行为的基本内核。我想说的是,至少科学家和哲学家都难以想象的是,他如何是有心灵的,部分原因是我们对这个心灵知之甚少,更深层的原因是心灵对心灵自身的“反思”是迭代的。心灵是身体内暗昧的幽灵,说它是过程、实体或物理结构的“涌现”的都有,这都并没有解决我们的疑惑。不过还是不妨说,你所以不会爱上一个机器人,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可能没有心灵。你难以想象,一个人对你做出的反应都出于“知识”或“经验”,表面回馈背后隐藏的是数以亿计的计算,其实质归可结为一条条”“如果她怎么样,则我怎么样”的条件句以及一堆的定义。

条件句是理论的原型,这意味着他正将理论用于与你恋爱。让我们稍微仔细地考虑使用条件句意味着什么。典型的条件句当然有一个前件和一个后件,其基本逻辑如“若 p,则 q”。我们随时随地在使用条件句,但也在许多场合不使用条件句。在任何领域内的精深研究者实际上把握的是一些条件句,但这些条件句本身却不被低阶层的学习者所把握。后者甚至连这些条件句的推论的推论的推论都没有把握。如果那是火,那么将干燥的纸放在它上面就会燃烧。对这个条件句把握精深的科学家在想到这个事情时同时想到的是关于氧、化学反应和热力学定律、质量守恒等等等等事实(也许只是理论),只要他足够精深,他就会意识到,这些事实中的许多细节是假定,并不是作为直截了当的事物或事实被把握的。火烧纸是一个有条件的事实。他与普通人的细微差别在于对这件事的信念上,确切地说,他并不真地相信这件事,而只是以虚拟语气来把握这件事:如果 p 是真的,那么 q;但是,p 可能本来不是真的,于是可能非 q。

在日常中,当我们拿起一个苹果,面对大树,握紧一个人的手……在这个常识的世界中,我们的常识观念几乎都是无条件的。我们的观念是这样的:“那就是苹果”,“那就是大树”,“那就是手”……而不是这样的:“如果世界中的某种东西被我们把握为苹果,那么它就是苹果”,如此等等。在这些无条件的观念中,可以说就没有“相信-苹果”这个结构,这个“动作-对象”的深度结构。我们的观念直截了当——“苹果!”,在这个观念中,并没有介于真正的苹果那种事物与我们心灵之间的东西。这种踏实的感觉就是怀有信念所带来的心灵状态。

反之,如果这些观念变成了有条件的,那么我们就会失去那种“踏实”感。只有当我们只把握条件句的后件而不是整个条件句时,才有彻底相信 X 的感觉。但是请注意,彻底相信 X 的感觉是一种没有“相信-X”这种深度结构的观念导致的感觉。

我认为——虽然这会遭到一些表达主义者的质疑——人类的情感反应,是建立在没有条件句或者说没有深度结构的观念的之上的,而如果说条件句是理论的原型而一种理论其实是一系列条件句的集合,那么情感是建立在非理论的观念之上的。“情感是建立在非理论的观念之上的”这个表述并不准确,更准确地说,虽然任何观念都实际上负载理论的,换言之,任何观念都是拥有理论而捕捉事实的结果,但情感赖以为基础的观念却是并不向后回溯而把握这理论本身的观念。

以上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如果我们所有的观念都是有清晰条件句来解释的观念,那么我们不但面临条件句的前件从何而来的观念后退问题的困扰,还会因为“知其所以然”而有失去情感的动力的危险。对宇宙无所不知的神是不可能有情绪的,因为整个宇宙在祂那里是透明的和清晰的,没有暗昧的地方。

如果我的朋友有一天突然第一次打了我一巴掌,那么通常我会先是感到莫名其妙,然后迫切想知道原因或理由,我想让他给出“当……则我会打你”的解释。当我了解了原因或理由,我的气愤情绪可能就会消失。我可能确信,我很了解他,他打我都是有原因或理由的,并且这个原因或理由不会发生。但是,几天后我又挨了他一巴掌,而且我感到那个原因或理由并不存在时,就会愕然,紧接着对“阴晴不定”的他感到愤怒。我的情感一下子被激发起来,因为我的观念是这样的:这个人很可能会继续打我,而且不清楚是出于什么原因或理由。

我们对一个朋友愤怒的情绪大抵来自于关于他将继续对我们做什么事情但又不清楚原因或理由的观念,换言之,来自于把他看作是一个暗昧的、内在机理不清的对象的观念。同样地,我们对一个人爱恋的情感也大抵也来自于关于他将继续对我们做什么事情但又不清楚原因的观念,也就是把他看作是一个有内涵的、部分暗昧的对象的观念。我们不会对一个在我们看来透明的对象(完全理解的对象)有任何情绪波动。被一个对象实施一次行为并预测他有继续实施的倾向(disposition),情绪,无论是负面的还是正面的,就会被激发出来。如果我们被路上的石头绊倒,大概只会生自己的气,因为这颗石头本身没有再继续绊倒我们的倾向,它是没有内涵的对象;这种一次即终止的确信,没法使我们产生真正的情绪。

最后,让我们把以上两个方面结合起来来看看人的情感经验的某些真实的面向。考虑下人们在观念的扁平和深度结构之间焦灼的场合。

  1. 我们常对反思态度赞誉有加,但考虑一个有趣的道德哲学问题:明确认识到自己所作所为的条件关系乃至这个条件关系背后的规则,一个人是否还会在道德上是真诚的。比如明确认识到,“如果我这样做了,那么我是爱他的”,对比每当相应的情境出现,这个人只是实际去做,却没有关于上述条件关系的观念。

  2. 还可以想到一个特别有趣的心理学问题:什么是害羞?有些害羞的人对于送礼感到别扭,这常常不是由于他们不愿意,而是由于他们实际上已经不可抗拒地捕捉到了条件句“如果爱慕一个人,那么就送礼物给她”,正是对这个条件句的把握使得他失去了生活在只把握条件句后件中的那种实在的感觉,虽然这一点未必会被他明确想到。

  3. 生活在“至亲死,而子女哭”这个规则中的人们未必会把握到这个规则的条件性方面和这个规则本身,他们只是实际有那样的行为。许多人一旦想到那个条件关系甚至就不想哭了。当然其他一些人更有可能努力去哭,因为他们认识到在他们的社群,哭是伤心的语言,旁人并不去探究他们的内心,而只需实际捕捉伤心的语言就足够了。有时候这项社会礼仪甚至会变形到这样的地步,以至于沦为表演,而我们知道,表演就是以语言去投射不在眼前的遥远对象:有钱人家的人死了,下葬队伍中会有一波被雇佣来的人专门哭灵,而旧时就算普通人家,葬礼上也会雇佣三两个婆子哭坟。

  4. 随着年龄的增长,成年人的爱情中更多的是经济社会计算和生理欲望的冲动,而缺少少年那种“那是美好心灵”的情感经验。情感经验的增多使我们将原先一个又一个只把握到后件观念变成了同时把握了前件和后件的观念。原先,当爱人哭泣,我们自然而然地去拥抱和安慰甚至自己也流下眼泪,现在我们则有了一条条知识而冷静处理:“如果她因为什么哭了,那么我应该做什么”。我们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自然而然地买一件礼物给她,与此同时心中没有明确的“如果我买礼物给她,她会如何如何开心”的条件句。

  5. 如果一个女生被一个男生追求,以下两种情况对她的情感的影响可能有细微乃至重要的差别:第一,她发现,他仅仅是自然而然地为她制作或买礼物,自然而然地对她做大多数事情;第二,她发现,他对她所做的事情几乎都有精心的规划,他知道,“当我做特定事情,她就产生特定情绪反应”。

  6. PUA 的实施者明确把握到关于爱情的一些“理论”,这些“理论”可被视为还原性的:“当我们对她做什么,就会引起她的什么情绪反应”。实施者借此使得对方陷入情绪反应而处于卷入状态(involvement),而实施者却能保持处于不产生情绪反应的超脱状态(detach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