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会:原则、动机和方法

为何参加读书会?如何参加读书会?介绍一种“阅读理解式的”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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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真读好手边的书

在即将开始的一个读书会的宣传文章中,组织者 Q 在结尾这样说:

读书会的基本原则是,问题-论证主导。不要过多讨论背景知识,除非缺乏这些知识会导致我们难以理解相关内容。不要动辄怀疑作者的深层理论预设,除非能具体说明这些预设对作者当前的论证造成了何种糟糕影响。不要结合现实问题。对历史、对社会、对人生的关切必须以细致的、专业化的思考为中介,太过直接的关切只会产出陈词滥调。有必要把那些关切悬置起来,先认真读好手边的书。

这一原则有些陌生,甚至怪异。这与一般人对读书会的设想和期待有很大距离。在微信群里,Q 发了一条消息:

有些朋友可能还不熟悉我们读书会的模式。我们就是很朴素地一段段读,然后做段落总结、梳理论证线索。本质上和中学阅读理解是一回事,比较基础,没有很高级的东西。

这一条不动声色的信息,我想,甚至不太会让人注意到,即使注意到,也会被以为是谦虚之辞。

我很早受教于 Q,并在 Q 领读的读书会上得到诸多教训,受益匪浅。写一篇文章,系统整理下这些教训,一直是我的一个愿望。

为什么要读书会?

读书会是一种有别于课堂的学习形式,尤其受到哲学社会科学人的喜爱。不同于课堂,读书会聚焦于特定的文本,精读并讨论。读书会是一个小团体,亲密和自由,人们只因相同的兴趣而聚在一起,既可以认真读书,也可以结交同好。

哲学社会科学经典文本一般都相当难读,众说纷纭,聚讼不已。自己读,与别人一起读,两者不可相互替代。

首先,自己读的时候,以为自己读懂了,但这种解读是否准确,是否有道理,如果不与别人交流,常常很难发现。其次,听取别人的解读,并与自己的解读比照,特别能够激发思考。此外,面对面的交流,常使我们获得强烈的激情,在这种激情的驱使下,我们要迅速、准确而简洁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要随时准备接受其他人的批评,并迅速和准确地理解其他人的批评,然后与之辩论,这种“智力对抗”,绝不是仅自己读所能获得的。

当然,读书会的教益不仅在于,从与他人交流中增益对文本本身的理解,还在于,感受和学习其他人阅读经典文本的方式、态度和原则。这可能为许多人所忽略。

在读书上,我们可能发现,有的人经常表示自己不理解、 有疑问,但又不能说清,不理解在哪里,疑问是什么;有的人发表观点时,总是漫无边际、浮想联翩、没有止境;有的人与他人辩论,虽然热烈,但总是得到别人“你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啊”的答复;有的人习惯说,“这使得我想起某某著作和作家曾说过”,然后发些感慨;有的人对文本的注意力仅在于某些重点语句或段落,若问他这一段和上一段的之间的关系,这整个一节所论述的观点及其论据是什么,这一章的几节之间的论证关系是什么,则支支吾吾,不知所言,甚至对这些问题不以为然,认为把读书会搞成了语文阅读理解课堂。

很少有人会仔细思考,上面那些行为在多大程度上败坏了读书会,反而对一种不那么有趣,甚至略显枯燥的读书会形式不以为然,而这种读书会形式,就是 Q 所倡导的“阅读理解式的读书会形式”。

通过读书会,我们不仅能够深化对文本的理解,还能学习别人的治学方法,也许,这就是对“为什么要读书会”这个问题的最好回答。一个好的读书会,很有可能会改变我们的学术兴趣和学术志向,受益终生,而且,它很可能是在课堂上无法得到的。

读书会:不同人的不同动机

读书会是一群有着不同阅历,带着不同动机的人聚在一起实现的。

有的人是本来就对阅读文本就有深入和系统的理解,想在读书会上将自己的主张传达出去。这些人往往就是读书会的组织者。当然不是所有的读书会组织者都这个动机,即使有,其教育愿望的强度也有差别。有的组织者纯粹是想为其他人提供一个读书交流的亲密场合。有的组织者更多的是将读书会作为一个示范,引导参与者学会阅读经典文本的正确方法。这类人我称之为“教育者”。

同前面一种人类似,有的人对阅读文本也有深入或系统的理解,所不同的是,他们只是想要向别人展示,有时期待批评,尤其是高水平的、令人意想不到的批评。这类人我称之为“展示者”。

有的人对文本并不熟悉,或者以前只是粗略读过,现在希望能够通过读书会激发细致阅读和激烈思考的激情和动力,从而使自己对文本的理解达到新高度。这类人我称之为“学习者”。

还有一些人,他们没什么阅历,但有一腔热情或者模糊的兴趣,希望在读书会上遇到“大佬”。这类人我称之为“初学者”。

最后一批人,之所以参加读书会,只是想凑个热闹,或者结交朋友。这类人我称之为“围观者”。

“教”与“学”的矛盾

总的来说,读书会的一般宗旨当然是平等交流,但其中仍有“教”与“学”的需求。读书会的成员阅历和动机有异,导致读书会特有的“教”与“学”矛盾。

由于读书会不是课堂,不存在教师-学生这样的两级均质结构。在课堂上,拥有知识和经验优势的是老师,而学生的阅历基本上是一个水平的,双方倒是可以很好把握“教与学”的关系。但在读书会上,“教育者”如果过分致力于传达自己的观点,可能会使“展示者”不悦,但却使“初学者”和“围观者”开心。“展示者”和“学习者”通常喜欢相当专业的对话和批评,这可能使“初学者”感到困难。此外,“展示者”和“学习者”常常否认读书中存在教学关系,他们彼此之间谁也不服谁,这很容易使得读书会沦为“群魔乱舞”的表演。至于“初学者”,常常要么由于跟不上“展示者”和“学习者”的节奏而焦虑,要么对“展示者”和“学习者”克制的解读兴趣索然。

“教育者”、“展示者”和“学习者”,作为读书会的核心成员,应当有意识的协调不同成员之间因阅历和动机差异产生的冲突。

把读书会搞得严格和专业,不做扩展性评论,这对于核心成员来说,当然是适当的,但对于“初学者”,甚至包括某些核心成员来说,可能是灾难性的。一种阅读理解风格的读书会,相当克制,把对文本的解读和评论限制在当前文本范围之内。所谓的扩展性评论,就是引用当前文本所没有提及的作家和文本,来对之解读和评论。坚持阅读理解风格的读书会成员厌恶无边无际的扩展性评论,但这对于开阔“初学者”的眼界反而十分有益。

阅读理解与学术阅读

有的读书会,纯粹就是发发感慨,圈圈重点。他们围绕重点语句和段落,想到什么就说到什么。比如当前文本中提到了“美德”,那么各个成员就发动联想,凡是自己所知道的曾经讨论过“美德”的作家和著作,都拿出来讲一下。这样一阵讨论下去,表面上好像丰富了见识,实际上对于阅读文本没什么益处。

一般而言,阅读经典作家的经典文本,所要秉持的原则之一是,在文本之内来解决我们的疑惑,尽量不要到文本之外的作家和著作中寻求支援。这有两个主要的理由。

第一,好的文本当然会尽力把重要的问题在当前文本的范围内解决。有的作家会希望读者能够预先了解他在其他作品中就某个问题的详细讨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机会,我们当然最好先阅读那个作品。不过,一旦我们进入到当前文本,那么我们就需要尽量在当前本文的范围内来处理所有重要的问题。当然,重要的问题不是所有的问题。有些问题的确是当前文本的问题,但由于不能在当前本文内得到解决,就不是重要的问题,起码不是核心的问题。

第二,不同时期不同作家的不同作品表面上讨论相同概念,其语境和内涵很可能千差万别,根本无法简单拿来参照。学术研究不是名言警句和重点语句集锦。漫无边际地联想,只会败坏阅读。

一个好的读书会,研读方式是极为朴素的,实际上,它跟我们从前的阅读理解训练没什么实质差别。中学时,我们不厌其烦地将文章划分层次、概括段落大意、总结中心思想,这些基本的语文训练,不应学完就扔,而应该成为我们后来阅读的基本方法。

许多人所以学问做不好,所以显得浮夸乃至肤浅,部分原因真地就在于,中学时阅读理解技能没有学好或用好。他们拿到一个文本,粗读一番,就只是在寻找触动较大的段落和语句,然后摘抄。他们也可能对这些段落和语句苦苦思考,看看其中的意思和问题是什么,却很少愿意老老实实地做一项基本阅读理解工作,以思考,比如说,如下基本问题:

  1. 这一段的意思是什么,要点是什么?
  2. 这一段与相邻段落之间,在论证和行文上有什么联系?
  3. 这一节论述的要点是什么,这些要点之间是如何联系的?
  4. 这一章的论点和论据是什么,在具体的小节中是如何展开的?
  5. 这一章与相近章,在论证和行文上有什么联系?
  6. 这一本书的主要论点和论据是什么,在具体的章节中是如何展开的?

在我们以最朴素的方法,老老实实地把文章的骨骼框架理清楚之后,接下来才是开展评论的正确时机。理解总是批评的前提。我们的批评也不外乎追问如下基本问题:

  1. 作者说了什么?
  2. 作者说这些的意思是什么?
  3. 他说的有没有道理?哪里是我信服的,哪里有疑问?
  4. 如果没有说服我,到底是为什么?
  5. 我是否有比作者有更好的论点和论据?
  6. 作者的论点和论据,除了当前文本所展示的之外,是否有其他可以援引和参考的资源?

实际上,我们在读书会上不可能有大量时间评论文本,读书会首先是阅读会。我们的目标是解读而不是评论。一方面是在于,解读已经很难,另一方面在于,评论常常流于泛泛。

尽量在当前文本内部解决我们的问题,具体而言:

  1. 如果当前文本就某个问题没有引用(或者没有证据表明作者暗中引用)某些其他作家和文本,那么我们应和作者一样,也不要提及它们。
  2. 如果一个问题不是当前文本所讨论的问题(或者没有证据表明作者暗中涉及),那么这个问题就当前文本而言,对于我们和对于作者一样,暂时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3. 如果我们发现当前文本明确引用(或有证据表明暗中引用)了某些作家或文本,而如果作者仅仅是给出了简单引用提示,那么一般来说,我们也无需将讨论的重点放在这些作家和文本上,因为作者的行文已经向我们表明,就当前文本的目标而言,这样粗略的了解已经足够。
  4. 只有当我们在前一种情况下,不重点讨论所援引的作家或文本,就无法获得顺畅的理解时,才有必要考虑扩展性讨论。

须谨记,读书会的首要目标是精读文本,泛泛而论,既失去了精读当前文本的机会,也无助于深入理解扩展性讨论所涉及的那些作家和文本。

表达见解、听取意见和提出批评

恶劣读书会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成员们没有良好的交流原则和方法。这可能表现在:

首先,表达见解方面,会前没有做好准确,所做的概括、总结,所提出的疑问,多是临场组织和发挥。这些人一面说自己有想法或疑问,一面又支支吾吾、罗里吧嗦,不知所云。

再者,听取意见提出批评方面,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

  1. 一心想要表现自己,在别人发表意见时,急于表达异议。
  2. 当不理解别人的话时,下意识地要么忽略,要么反对。
  3. 直接在他人说完后发表评论,而不是先试图对其重述乃至重构,并就重述或重构征询对方意见后,在双方共识框架内的分歧上,展开评论。

以上三点可以说是听取意见和提出批评上最典型、最致命的三个问题,每一个问题都足以导致交流失败,如果成为习惯,还会毁灭一个人的学术品格。

对于第一点,许多人跟别人说话,单纯就是为了告诉别人点什么。此外,他们与人交流居然只是为了表明“我是对”的。这个乍一看朴素的交流态度实则令人震惊。虽然交流中,把自己懂的东西主动传达出去,有助于使原有的认识更加清晰和精炼,这就是所谓的“通过教而学”,但与此同时我们应该注意,从交流中获得别人的宝贵见解同样重要:认真听取别人的见解,我们已拥有的不会减少,但却从别人那里获得更多,这是一件幸事。

对于第二点,我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当我们不理解对方观点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基本情况有二。第一,对方确实错了,以至于他如此坚持这个错误的观点,的确使我不能理解。第二,对方并没有错,而是我们错了,只是因为我们自己的认识还无法达到那一层次,的确也不能理解,这其中好包括,许多人非常喜欢言简意赅地陈述自己相当珍视的观点,却不喜欢做背景介绍和论证。

由此,我建议,当我们不能理解别人的观点时,不妨先放一放。使我们不理解的观点,对我们是一个提醒,其中可能蕴藏着一些有关我们自己的认知真正无能为力之处的暗示。越是起初对一个人的观点感到匪夷所思,越是要这样特别提醒自己。现在不理解的事情,今后可能会理解,现在不同意的观点,今后可能会同意。自己不理解和不同意,不自然就是对“对方错了”的证明(但这恰恰是许多人的下意识)。

对于第三点,导致我们在日常讨论中各说各话,越说越脸红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我们不懂得有序地批评。先搞清楚是不是,再问为什么。有的人听完别人的话之后,上来就提出批评,结果是,这些批评所针对的观点和问题,并非为对方所坚持。为此,我的建议是“批评的三步走”:

第一,重构。先尽可能理解对方的观点,并用自己的话重述一遍。理解是批评的前提,批评也不是为了让人难堪。

第二,询问。向对方征询,得到肯定答复后再展开后续对话,否则,重复第一步。

第三,批评。在得到认可后,提出批评。在批评得到对方的回应之后,重复这三个步骤。

以上三个步骤也许会使得对话平淡无奇,但的确为有序和深度对话所需。它们对于读书和思考也有普遍意义。为了避免在与人的交流中自说自话,为了避免在与自己的读书中闭门造车,重复这三个步骤是有益的。

观点、问题和后续思考

一个好的读书会,不是一场临时会话,也就是说,会上所表达的观点,提出的问题,不应只是临时组织和发挥的。好的读书会,端赖于其成员事前的精心准备。所谓精心准备,其实也就是一些非常朴素的“课前预习”而已,比如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写下对章节段落的要点,梳理论点和论据;

第二,写下自己在上述过程中产生的疑问。

避免支支吾吾、罗里吧嗦,而是顺畅、准确和清晰地把自己的理解和问题说出来。把自己的观点和问题说清楚,而不是白白浪费大家的时间,这是一种美德

此外,在会后,持续的回顾和思考,也是相当重要的。当时没有解决的问题,现在如果还没有解决,当然要持续思考。鉴于后续思考的重要性,一个好的读书会应当有两个策略,一个是像上面所建议的,严格遵循文本,一个是在上面工作完成之后,留出相对随意讨论的空间。

我认为,严格遵循文本也有问题,其中之一是:对文本的论点、论据和行文有一致的概括,并不意味着我们真的有相同或类似的理解。这是可以想象的:理解是需要语境或者背景材料的,每个人的语境和背景材料又千差万别。“阅读理解”虽是根本的原则,但不是绝对和全部的原则。我们的阅读目标绝不是,对文本达成相同表述,而是尽可能达成相同的理解

尽管如上述,我对严格遵循文本的读书会的最大疑虑是:达成相同或相似理解是否可能,以及,我们有必要达成相同或相似理解。我对如下问题保持开放态度:也许一个现实中最好的读书会,对于每个成员来说,也只是达到了“相同表述,但各自理解”的效果。因此,所谓“在共识的框架下就其中的分歧展开批评和对话”,只是读书会的一个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