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问题

在《心灵与世界》中,麦克道威尔把埃文斯( Gareth Evans)作为一个批评的靶子,将其《指称的多样性》(The Varieties of Reference)作为在所谓的思维与实在的二难困境中摇摆的一侧。为了证明非概念性内容的不可理解性,麦克道威尔逐一批驳了埃文斯对自己方案的三个考虑。麦克道威尔的写作是如此的绕人,但与其中所包含的真知灼见内容并不相称,他本来是可以好好写作的。他几乎完全不顾当代哲学对概念问题的已有处理,顽固地坚持一种古典思辨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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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灵与世界》中,麦克道威尔把埃文斯( Gareth Evans)作为一个批评的靶子,将其《指称的多样性》( The Varieties of Reference )作为在所谓的思维与实在的二难困境中摇摆的一侧。为了证明非概念性内容的不可理解性,麦克道威尔逐一批驳了埃文斯对自己方案的三个考虑。麦克道威尔的写作是如此的绕人,但与其中所包含的真知灼见内容并不相称,他本来是可以好好写作的。他几乎完全不顾当代哲学对概念问题的已有处理,顽固地坚持一种古典思辨的方式。

1.思维与实在的二难困境

麦克道威尔在《心灵与世界》中描述了一种关于思维与实在的二难困境。他在各讲的不同地方重述这一困境。在第四讲开头麦克道威尔再次总结说:

作出判断是那些使我们能够控制自己的思维的能力的一种主动的运用。……自发性观念是一个有关自由的观念,这点有让本来应当是经验思维的东西在我们的图像中退化成在虚空中进行的没有摩擦的旋转的危险。从这点往回退缩时,我们便很想假定我们可以通过如下方式恢复起思想和世界之间的摩擦:声称经验判断的辩护终止于纯粹实指(pure ostension)的对象,后者没有受到概念化的污染。但是,当我们彻底地思考过这个选项后,我们认识到辩护的这些假定终止点不能以一种可以理解的方式充当一个主体的判断的理由。…… 我一直竭力主张,我们必须将经验内容构想成这样的状态或发生过程,在其中属于自发性的能力在接受性的现实化过程中起着作用。诸经验是经由这样的事实而具有其内容的,即概念能力在它们中起着作用。而这意指的是真正地属于知性的能力:对于它们之为它们实际上所是的那些能力这点来说,它们能够在主动的并且潜在的自我批评式的思维中得到利用这个事实具有本质意义。但是,当这些能力在经验中起作用时,经验主体是被动的,独立的实在作用于其上。当经验让概念内容可供一个人使用时,这本身就是他运作中的感性,而并非是在讲一个构造置于感性的某些前概念的释放物之上的知性。至少就“外部经验“来说,概念内容已然为独立地实在在人们的感官上所造成的印象所具有了。这点允许我们既承认有一种来自于外部的对于自发性的自由的限制,而又没有陷入不一贯的处境,因此,我们能够驱除没有摩擦的旋转的幽灵(正是它一度让我们失去了任何可以识认为经验内容的东西)。(《心灵与世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4 年版,第 94-95 页)

怎么理解麦克道威尔的方案呢?由于麦克道威尔所使用的主要术语都是从康德那里借来的,我邀请和我一样不熟悉康德理论的读者(假如还有读者的话)这样理解其中的问题:任何经验都是可理解的,可理解的东西必须是概念性的,概念能力是心灵的自发性的能力,而自发性的能力是一个有关自由的观念,所以我们在这里就容易陷入一种二难困境,1)如果认为经验的边界就是概念的边界,而这就是有关经验知识的全部情况,那么我们就不免陷入这样一种困境,即我们的经验知识可能根本就不是有关实在的知识,而只是自发的概念能力自律运作的结果,因而就没有资格成其为经验知识;2)如果认为概念的边界之外有某种可以作为基础的非概念内容,那么我们就不免陷入这样一种困境,即非概念内容因为不可被纳入到概念系统之中成为我们的经验知识而不可理解。上述两种困境的就是在概念边界上向内或向外摇摆的结果。麦克道威尔自己的解决方案是:

终止在这两口陷阱之间摇摆不定的途径是像康德那样将经验知识构想成感性和知性之间的一种合作。为了避免使得如下事情成为不可理解的:感性的释放物(deliverance)如何能够与诸如判断和信念这样的知性的范例性的行使处于奠基关系之中,我们必须以一种完全特殊的方式来构想这种合作,即我们必须坚持知性已然无法分开地牵连到反省的释放物本身之中。经验是世界在我们的感官之上造成的印象,是接受性的产品;但是,那些印象本身就已然具有了概念内容。(第 72 页)。

在他有关感性和知性合作构想中有这么一种结构:必须在主动的概念能力(知性的)之外假定一种接受性(感性的),从而使得经验整体来说是被动性的,只有被动性的经验才能避免陷入使我们关于经验的思维陷入没有外部摩擦的旋转的境地,而是使之实际回应着外部世界对心灵的撞击。但要如何构想这一合作结构呢?在我看来,这一结构应该有这样一种基本的图像:我们把主动的概念能力运作时看成是概念网络伸展其触角,这一触角被我们称之为传感器,而负担接受外部世界撞击的感性是某种感受器;按照麦克道威尔的构想,主动的传感器和被动的感受器之间,都存在着概念能力的运作,从而使它们之间能够建立合理的关系(也即理性上的关系)。

2.麦克道威尔对埃文斯方案的批评

埃文斯构想在概念网络边界之外的某种东西作为概念运作的基础。他主张,我们和动物共享知觉信息系统,它不是概念性的。对于人类来说,知觉信息之所以能够成为经验的,在于它们能够作为“向一个思维的、应用概念的以及推理的系统的输入”( The Varieties of Reference ,p157)。埃文斯的方案的巧妙之处在于,既不否认非概念性的知觉信息不是经验的,又不承认它们自动就是经验的,它们实际上处于一种模棱两可的状态,如果它们产生自动物,因为没有主动的概念能力的处理,只能作为非经验的知觉信息地位存在,但如果产生自人类,就因为有资格被主动的概念能力处理而成为经验的。这种“模棱两可”的构想让麦克道威尔难以接受,他的主要反驳都是围绕这一点的,我们在下面可以看到,在麦克道威尔看来,概念能力必须在任何可以成为经验的事项中运作,而且绝不能有所含糊;我倾向于认为他在这个总体问题上是正确的,但很遗憾他的反驳却使错了方向。

麦克道威尔主义反驳了埃文斯提供这一方案的三种主要的考虑。埃文斯的第一个主要考虑是经验内容所能够具有的那种细节的确定性。他断言,这样的细节不可能全都被主体所能随意支配的概念捕捉。埃文斯说:“我们真的理解如下建议吗:我们拥有像我们能够从感觉上分辨开来的色度(shades of colour)那样多的颜色概念吗?”麦克道威尔认为,当埃文斯说我们的概念不能捕捉颜色经验的精致的细节,埃文斯心中想到的是那些与“红色”、“绿色”或者“赭褐色”这样的颜色表达式联系在一起的概念能力。麦克道威尔抗议说,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将一个人将颜色纳入其概念思维范围内的能力被局限在像“红色”、“绿色”这样的语词和像“赭褐色”这样的短语可以表达的概念之上呢?他肯定地说,“获得有关一种色度的概念是可能的,而且我们大多数人都做到了这点”。接着,麦克道威尔向我们指出一种有待他批评的概念问题处理方式:

我们为什么不这样说:人们因此就能够将色度以这样的方式纳入他们的概念思维范围之内,即它们带着与它们呈现在人们的视觉经验之内时它们所带有的那同一种确定性,结果,人们的概念恰恰能够像人们的经验清晰地呈现颜色那样清晰地俘获颜色?在深深入一种被认定超出了人们的概念能力的经验——即这样的一种经验,按照假定它提供了一个适当的样品——之时,人们可以通过如下方式给予一个恰如该经验那样纹理细致(fine-grained)概念以语言表达式,即说出像“那个色度”这样一个短语,在其中那个指示词利用了那个样品的出现。(第 84 页)

麦克道威尔提醒我们说小心处理这事一种什么样的概念能力的问题,因为上述处理概念能力问题的方式似乎在暗示我们是以一种实指的方式将一种经验纳入概念思维的范围之内的。麦克道威尔说,“这种概念能力只有在如下情形中才能够被行使:在给予它以语言表达式时这样的实例——它应当使得它的拥有者能够将其纳入思想之中——可以用来充当一个样品”,但是,“这将使人对其终究能够被认作为一种概念能力这点产生怀疑”。麦克道威尔在这里直接挑战了实指定义的有效性。如果一个人只是说,“我的视觉经验将某种东西表现为具有那个色度的东西”,而这个试探性的表达只适用于说出这句话的那个情形,那就不算是具有一个有关那个色度的概念。与此类似的一个例子是维特根斯坦的,当一个人摸着自己的头顶说“我觉得我有这么高”时他也未必获得了关于他有多高的概念。在以上两个例子中,如果在后来的判断中,即在该经验并未复现的情形下,一个人不能调用那个经验来进行思维,那我们可以说那个人并未真正获得他声称的那种概念。对此,麦克道威尔说:

如果我们坚持认为将一种颜色纳入心灵之中的同一种能力从原则上说也能够在相关的经验本身持续期间以外还持续存在下去,那么我们便能够确保我们所考虑的东西真正可以被认作一种概念能力。在最初的样品在场的情况下,“那个色度”能够给予一个有关一个色度的概念以表达;确保它是一个概念的东西,确保利用了它的思想与这样的事项——它将决定它们是真的——具有必要的距离的东西,是这点:那种相联的能力能够在将来继续持续存在下去(即便是仅仅持续粗在了一小会儿),而且既然持续存在着,它就能够被用在有关那时已经成为过去的东西是这样一种识别能力(a recognitional capacity),它伴随着这种经验而出现,可能持续很短的时间。能够借助于一个样品变得明确起来的东西就是这样一种识别能力的概念内容。这个样品是这样的某种东西,在这样的经验——该能力就是伴随着它而出现的——发生之时它保证是可以利用的。在这种能力的存留期间的稍后阶段,它能够再次地被给予语言上的表达——如果经验的进程有利的话;也即,如果经验再一次地或说仍然将一个适当的样品呈现给人们的话。(第 84-85 页)

如此绕人的一大段话,而且是有关样品的讨论,在我看来,并不比古德曼在《制造世界的诸方式》一书中有关样品的讨论来的高明。上面已经说过,这里涉及到实指定义有效性的困难,虽然麦克道威尔并未强调这一点,但实指定义与所予的神话是紧密联系的。麦克道威尔在这里主要想说的是:埃文斯认为最初提供给概念思维的知觉经验一般而言比概念能力所能捕捉的更加纹理细致,那么问题就在于,一种超越概念能力的经验如何能够成为概念性的经验呢,也即有概念内容的经验呢?

比如,我指着街头一对男女对你说,“我看到了爱情”,我声称将这一经验纳入到我有关爱情概念的范围之内,如果在以后的相同情形复现时,我不能以相同或类似的方式使用那个爱情概念,说明我当时并未获得那个情景所提供的那个概念。概念必须是这样的一种东西:概念**F**在某种情形下捕捉了经验 a**,并在 a**已经成为过去时能够继续将 a**带入到思想中,而且在类似于 a**的经验出现时,能够将其作为 F**识别出来**。按照麦克道威尔的构想,a 经验就是感性的感受器,而概念 F 就是知性的传感器,如果在经验 a 中缺乏概念 F 的运作,经验 a 甚至都不会出现在稍后的回忆当中,更别说以后类似的经验再次被概念 F 捕捉到了。他想强调的始终是这样一点,即概念能力必须在主动性和被动性的事项中都有运作。

麦克道威尔所反驳的埃文斯的第二个主要考虑是,埃文斯所说的信息系统的状态是独立于信念的。埃文斯把信念的观念留给一个有关更为精致的认知状态的观念,一个与判断观念进而也与理由的观念联系起来的,这样的信念只能在自发性的观念下才能得到理解(所谓自发性观念即这样一种主动的事业的观念,在其中一个主体合理地控制着他的思维的方式)。埃文斯在这里再次展现了他“模棱两可”的功夫,即把信息系统中的知觉经验看成是能够引起判断的倾向的东西。在动物中,知觉经验并不能引起这样的趋势,但在人类中则会有。麦克道威尔觉得,埃文斯在经验本身和概念在判断中的主动运用之间插入了一段距离,而倾向的观念被认为弥合了这段距离。麦克道威尔反驳说,如果是那种倾向引发了主动的判断,那么这就将所谓的经验置于可有可无的地位,而这是不可接受的;此外,说存在着一种能够引发判断的倾向时,就为我们的知性引入了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比经验本身更难以捉摸。麦克道威尔在这里的想法依然是很明确的,只要认为经验思维是概念能力参与的结构,而且必须通过概念获得可理解性,那么概念就得不但得在主动的知性这一侧运作,也得在它要处理的任何事项内运作,哪怕这个事项是埃文斯所设想的知觉经验。

总而言之,在反驳上述埃文斯的两种主要考虑中,麦克道威尔坚持的都是,“自发性的能力起作用的范围一路向外扩展,直到经验判断的终极的根据为止”。埃文斯似乎不可能强有力的回应麦克道威尔,因为不提供一种概念在概念之外的那侧的事项中的运作,那我们就不能一致地建立起这两者之间的合理关系(理性上的关系),因而自发性的能力所要处理的事项之间就面临异质性的断裂,即一侧是理由的触角,一侧是非理由的运作。戴维森就满足于这一断裂,我们必须允许在经验思维的外围存在非理由的方式作用于心灵的事项,即因果的方式。

3.麦克道威尔反驳存在的问题

我认为,麦克道威尔在对埃文斯第一个主要考虑即经验比概念更加纹理细致的考虑并不成功。这倒不是说埃文斯的这个考虑站得住脚,而是说麦克道威尔的反驳只能表明,概念 F 捕捉到了经验 a 的某些“凸出特征”,而不是它的全部。这样的说法非常奇怪,因为如果我说我经验到了 a,并且可以将其归入概念,而概念 F 又只能捕捉该经验的某些特征,那我凭什么说我经验到了 a 呢?我也许必须说,我经验到了概念 F 所捕捉的 a 经验,除此之外再没多余的东西了,这似乎更符合麦克道威尔的心意;我如果说我只是经验到了 a 的一部分,因为只有这一部分是概念 F 所捕捉到的,那么对于没有概念捕捉到的 a 的“其他部分”,这是什么意思呢?也许对于后面一种说法,我们得补充说,这不是说经验 a 只与概念 F 有关,实际上经验 a 与概念网络的整体有关,说经验 a 只有某部分被概念所捕捉,这是不可理解的,麦克道威尔想说的正是这一点。但是对于埃文斯等很多人来说,好像总有某些经验部分是我们的概念网络没有捕捉到的,否则概念就将等同于经验了。

这里所涉及的困难是深刻而广泛的。魏斯曼曾经指出,通过实指定义的物质概念都有一个毛病,即它们是有着疏松质地的(open texture)结构,概念的指称有核心案例,也有边缘案例。不过我不打算从他的这一角度来讨论实指定义的困难。为什么埃文斯和许多人都会觉得,经验要比概念更纹理细致呢?麦克道威尔在这里所说概念是他所谓的概念能力的全部节目(**repertoire****,可以理解为概念网络的整体)还是特定的某个概念。**如果是就特定的某个概念而言,那么这个概念必然只是捕捉到了经验的某些特征,而如果是就整个概念网络而言,可以稳妥地说没有任何经验是逃脱了概念运作的,在这一点上麦克道威尔是正确的,这也是他极力要证明的一点。

但是麦克道威尔上面对埃文斯的反驳恰恰是从第一种情形出发的,而埃文斯显然也是在那个角度来提出自己的考虑的。麦克道威尔的攻击使错了方向。就概念网络的整体来说,我们最好是这样理解:一个主体在一个给定时刻和地方的一瞬息的经验构成了他的世界观点(world view)。许多哲学家都有讨论过这样的东西,比如罗素,把它称之为视景,而卡尔纳普把它称之为元感。如果有人怀疑这里所涉及的概念是质地疏松的,那么他就一定是从个别概念出发谈论这个问题的,如果他愿意从整个概念网络的角度来讨论这个问题,那么他尽可以去分解其中的经验,以其发现概念未能渗透于其中的经验释放物,而他会无功而返。

我们知道,为了确定有什么对象是存在的,罗素等人是用上述作为概念网络整体之间的某些逻辑关系来构造它们的,从而确定个别的概念是如何在整个概念网络中得到安排的(参见罗素:《我们关于外间世界的知识》,特别是第三讲和第四讲)。实际上,这一过程是对象的个体化过程,即对我们的经验整体进行焦点化,以获得某种理解。我们必须把经验内容结构化,而这一结构的节点就是概念所在的位置,它们正指向了相应的对象。这样看来,概念是必须相对经验表现出疏松质地的,但这并不是说经验有概念无法捕捉到的部分,因为概念的个别化只是对经验进行结构化的产物,对象是结构化中产生的焦点,是由个别化的概念指称的,但我们是可以根据需要自由地编织这张概念之网的:经验一如以往的,不可能超出概念整体的捕捉,但个体化的概念必须对经验进行焦点化;如果我们抱怨一些经验部分没有被概念捕捉到,我们就可以向他展示,在某种概念结构方案中,经验的那一部分是可以被焦点化的。

至于对埃文斯第二个主要考虑的反驳,体现出麦克道威尔更深层的问题,我打算在下一节评论。

4.当代古典哲人的惊喜?

麦克道威尔似乎一直在推荐这么一种结构,其中(主动性的)知性和(被动性的)感性中都有概念能力的运作,由此才可以保证经验知识中保持合理的联系。让我们从麦克道威尔没有涉及到的角度来考虑他的上述构想,请先看如下示意:

+ + + + + + + + + + + + + + + + + - …

把上图中“+”视为含有概念能力的运作的状态或过程。“+”可以持续进行下去,就像一个递归程序,只要情况不变,我们就总获得可称之为“经验”的东西,直到遇到一个非“+”的东西(比如“-”)。麦克道威尔主张,在经验思维中,主动性能力一直要达到经验根据的极限,但这一说法对于解决他的问题并没有什么帮助,因为它将仍会落入戴维森的方案中。埃文斯的方案是为“+”之后构想一种异于“+”的事项,但这一事项不是与“+”在同一律意义上(即坚持二值原则)的那种对立的东西,即一种要么是“+”,要么是非“+”的东西,而是某种介乎“+”和非“+”的东西。麦克道威尔不能理解这一方案,他觉得一旦在经验思维不断扩张的领域加上一条概念能力的边界,并在边界之外设想某种有所不同的区域,那么就必然陷入不可理解的情况,因为概念边界之外的事项无法在理性上得到处理。但是,这是一种“非此即彼”的情况吗?

麦克道威尔的构想的主要问题是:(1)他有关概念能力在知性和感性合作的结构中的“有无”问题的理解是建立在“全有或全无”的二值逻辑基础上的,他甚至没有想到一种“既是又不是”的逻辑模态情况;(2)他关于主动性能力一直要到经验根据的极限的论述已经涉及到有关“极限”的讨论,但像他任何那些古代哲学家一样直接忽略了当代数学家、逻辑学家和哲学家们(有时候这三者是合一的)关于“极限”广泛而深刻的讨论;(3)与极限问题密切相关的是,在讨论人类的概念能力在思维与实在关系的辩护中所扮演的角色的细节,麦克道威尔居然对当代理论物理学中的相关讨论置若罔闻。

正像现代逻辑学家们所指出的,一种递归程序,如自然数的扩列,如果被假定是无限的,那么其极限的步骤就是一个非递归的结果。罗素曾给出一个简单的示例,假设把所有的自然数写成一行(1),并在下面的第(2)行从 1 开始写,情况如下:

(1)0,1,2,3,……,n

(2)1,2,3,4,……,n+1

只要使得上面两个序列中,1 在 0 之下,2 在 1 之下,如此等等,于是上一行的每个数都在下一行中有一个数直接在它下面,而且没有一个数在任何一行出现过两次,那么就可以由此推知,(1)、(2)两行数的数目必是相同的。也许有人会感到奇怪,既然(1)是全部自然数,而(2)中有(1)中没有的“n+1”,并且缺少(1)中的 0,但两行数字但居然会有完全相同的数目。这将构成一种矛盾,除非我们假定自然数是无穷的,否则它将得不到解释。更令人感到吃惊的是,如果我们把 0,1,2,3,4,……写在第(1)行,把 2,4,6,8,……写在第(2)行,并且也规定上一行的每一个数字都与下一行的每一个数字对齐,且没有任何数字在任何一行内出现过两次,那么我们将推知,上一行和下一行将包括相同数目的数字。这其中涉及到的困难就在于无穷数的性质问题。我们知道,自然数可以通过某种递归程序得出,即在 0 的基础上通过增加 1 的方式逐渐得出,但是在上面的例子中我们惊奇的发现,以这样的方式得出的数字总有一个极限,即它必须是对于一个有穷数而言的,对于一个无穷数,这种通过加 1 即可得到新数的归纳性质失效了。在上面的例子中,无论以你在第(2)行中以什么数字开始递归程序,只要它与第(1)行的数字保持一一对应,就会发现,这两行的数字的数目是完全相同的。罗素说:

已知的无穷数之区别于有穷数有两个方面:第一:无穷数具有一种我称之为自反性的性质,有穷数不具有这种性质;第二,有穷数具有一种我称之为归纳性的性质,无穷数不具有这种性质。我们依次考察一下这两种性质。 (1)自反性。——一个数如果加 1 而不增加,就叫做自反的。由此可理解推出,可把任何有穷数加于一个自反数而不是其增加。直到晚近以前,人们总认为无穷数的这种性质是自相矛盾的;但是通过康托尔的工作,人们已逐渐承认,这种性质虽令人感到惊讶,但是它并不是自相矛盾的,正如生活在地球相反以免的人并不摔出地球这个事实不是自相矛盾一样。由于无穷数具有这种性质,设有任一对象的无穷集合,我们都可以把任何有限数目的对象加上去或取出来,而并不增加或减少这个集合的数。在某些条件下,甚至把无穷多的对象加上去或取出来,也不改变这个集合的数。…… (2)非归纳性。……归纳性是有穷数的特征,是根据通称为“数学归纳法”的证明方法而被名之为归纳性的。……无穷数没有任何归纳性质。……根据一个数到下一个数一步步地证明的数的一切性质,一进入到无穷数很可能全都没有了。第一个无穷数没有直接的前趋,因为不存在最大的有穷数;因此从一个数到下一个数步步相继前进永远也不会从有穷数到达无穷数,一步步的证明方法在这里失效了。……(罗素:《我们关于外间世界的知识》,第 177-185 页)

我用这个例子想要说明的,麦克道威尔的构想设置都没有充分考虑人类思维能力范围内的一些重要可能性,他如何有资格去谈论超出这个范之外的关于我们的思维是否只是与外部实在无关的无摩擦的旋转的担忧?数学和逻辑中有关极限的讨论并不能直接给麦克道威尔的问题提供明确的答案,但它是相关的。不清楚的是,麦克道威尔为何还停留在一种有限序列的递归性的二值逻辑原则呢(鉴于他关于感性和知性合作的构想的逻辑是如此的简单:感性和知性都有感念能力运作,由此才能在感性和知性之间建立合理的联系(可以这样理解:A 和 B 中都已应当有 x,从而可以保证 A 和 B 之间存在 R 关系)?他应该熟悉当代哲学家们如下的工作:一种东西,是可以介于是 x 又不是 x 的情况中的。正如在他的构想中,一种在被概念网络捕捉前并未算作经验的东西只是因为它已经实际被概念网络所捕捉才算是经验的,这种情况不但在数学、逻辑中得到广泛讨论,而且在理论物理学(比如量子力学)中得到广泛讨论,麦克道威尔不应该忽略这些以至于让人再次感到“头脑简单的古典哲学家”的形象。

理论物理学家们在探究实在的过程中需要借助数学。宇宙处于诸多还未得到统一的数学模型的描述当中。这时他们所面临的状况与一个康德式的哲学家在思考形而上学问题时所面临的状况非常相似,他们也想知道,我们的这些数学模型所描述的宇宙究竟是不是实在的。当然他们不会单凭思辨,而是要大量借助数学工具。假设有个物理学家借助某种数学模型确定了其他物理学家都否认为实在的东西,他与其他物理学家的争论焦点在于这项数学模型,反对者会主张,这项数学模型已经脱离了实际,属于不在意数学是否有意义的那些形式主义者开发出来的。不论他们如何争论,理论物理学家们一般都坚持,对宇宙实在的探究虽然必须依赖数学模型(在他们那里,模型就是实在,实在就是模型),但这些数学模型必须锚定一些常识——最前沿的模型可能已经离开常识太远,但这些模型之所以得到支持,是因为其他一些距离常识更近的模型的支持,而后面这些模型也必须依赖其他距离常识更近的模型,以此类推,模型之间是互相支持和约束的。数学家和物理学家可以选择放弃这种约束,以一种非常完美的模型展现宇宙的实在,尽管这种实在与那些更接近我们常识的模型严重冲突;他们所以不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他们认为与那些锚定我们常识的数学模型相一致的理论理论更正确,而是因为他们只是选择了这样的一条规范:物理理论必须能够最终回应常识(虽然这势必要对常识做出必要的修正,正如当代物理学正在做的那样),这是我们选择的一条理解宇宙的原则,但并不否认,与我们常识完全不兼容的模型就不可能才是真正对宇宙实在的解释。宇宙论中的人择原理想要表达的主要意见是,我们所理解的宇宙必须是我们能够理解的宇宙。当代物理学家甚至在争论这样一种可能,即我们对宇宙的认识本身改变了宇宙的走向(薛定谔的猫)。事情不是“非此即彼”那样简单的状况。

数学、物理学的对照使我们认识到,麦克道威尔自己并未充分利用人类理解世界的理智资源,他所做的许多工作是陈旧的。他对现代科学的新发展并不敏感,而是继续通过古典思辨的方式考虑那样一个艰深的形而上学问题,他或许以为那些现代科学的那些方法不值一提。

一些一向阅读当代分析哲学文献的人偶尔翻阅像麦克道威尔这样的匹兹堡学派人物的著作,都有一种遇到“当代古典哲学家”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会感到分析哲学家的讨论在这些著作面前是何等的琐碎和幼稚,但是一旦仔细思量,他们可能就会回过味来:不是当代分析哲学家们太琐碎和幼稚,而是他们太过于谦卑和谨慎,不愿意轻易讨论那些宏大的主题,得出似是而非的重大结论,但这是像麦克道威尔这样的古典哲学家拥趸所敢想和敢做的。

相比之下,当代分析哲学家如蒯因对指称、概念、理论和经验关系等问题的讨论是如此的清晰、低调和谨慎,在我看来依然比麦克道威尔的要好,原因就在于前者充分考虑和使用了当代数学、逻辑学和物理学的基本理智资源。同样是讨论概念网络对经验的处理,蒯因的整体主义更像是对物理学家们工作的模仿。蒯因等人的理论充分注意到到概念网络运作的内部细节,并且提供了一种或许更清晰经验处理图像。使人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麦克道威尔会对此熟视无睹?

2019/12/8 江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