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者的四种变体

站在人头攒动的街头,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庞,你或许想知道他们是一些什么人。在某种分类方案中,他们分别是以下四种人:欲望者、愤世者、沉思者和救赎者。不妨让我们看看他们的肖像画吧。

站在人头攒动的街头,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庞,你或许想知道他们是一些什么人。在某种分类方案中,他们分别是以下四种人:欲望者、愤世者、沉思者和救赎者。不妨让我们看看他们的肖像画吧。

欲望者是这人群中的绝大多数。他们都想要幸福,尽管他们从来都是由别的一群人来决定什么是幸福的(虽然这一般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关系)。他们被自己所在的社群的历史、政治、文化和经济所型塑。等他们长大成人,掌握一技之能后,就像出笼的鸟儿一样迫不及待地从象牙塔飞向社会,在那欲望的大海上展翅飞翔。在象牙塔中,他们被教以追求真、善、美,为了真理和正义甚至应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们被教以整个社群的历史和传统,被告知如果离开这些每个人都不成其为人。但当他们飞出这座象牙塔之后也未必会明白,不是社会中不能够实现真、善、美,而是根本就不需要真、善、美。真善美是另外一些人的追求。我们的欲望者都有自己的欲望,但他们需要在整个社会和传统提供给他们的那个框架内寻找满足这些欲望的手段。他们都有梦想,想要追求幸福,即使他们暂时得不到,也不会否认幸福的真实性:他们只是觉得自己不够幸运,或者能力不足,或者时候未到。他们从未怀疑过幸福。一个即使屡遭不幸的人,仍有他的希望和梦想,他丝毫不会怀疑在这个世界上有幸福这个东西存在,虽然他已确定永远都触摸不到。

愤世者隐藏在欲望者中间。他们中的有些人从象牙塔中走出后的最初一段时间中经历了各种不同的创痛。有的人本是一些热烈的欲望者,期望能够过上好生活,但却被命运无情地打击。在此之后,他们开始怀疑人生、怀疑自己、怀疑社会,甚至怀疑这个时代,象牙塔中老师昔日对于真善美的说教不时在他们脑中回响。有些人在他们一开始走出象牙塔的时候就开始陷入了这样的沉思。他们也许不知道,他们正从一个被教以过哲人生活的人生阶段一下子进入到政治人的世界之中。我们已经说过,由欲望者组成的政治世界的逻辑并不是真善美,而是欲望的满足。政治世界照顾的是这些政治人的身体需要的世界。在那里,真善美并不是最高的,——凭什么它们是最高的?但我们刚才说的那些人,要么在成为一个幸福的欲望者的道路上遭受了挫折,要么是一开始就被这人生阶段的断裂而引入沉思。后一种人正是我们所说的愤世者的天生的坯子。他们的心性介于欲望者和沉思者之间,但既没有完全成为欲望者,也没有完全成为沉思者。

沉思者是那样一些人,他们对身体的需要保持在远低于欲望者的水平之下,对于他们来说,真正想要的幸福是那种理论静观的沉思生活。对于他们来说,世界无论和平还是战争,无论繁荣还是衰败,他们都有沉思的材料。他们是一些在部落祭祀祈福活动中静静地坐在昏暗角落的人。他们也许就是我们所说的哲人。沉思者的生活也许是所有人中最简单的:他们只需要满足最基本的身体需要,尽可能逃离了尘世的那些活动,以至于他们有时候感到自己脆弱的就像一棵芦苇。没有温柔的怀抱、没有亲切的笑容,没有激烈的追逐,只有单调的沉思和写作,而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因为占据真理而强大(除了那些一心想要改变世界的哲学家以及想要做引领来世幸福的先知的人),反而承认愤世者对于他们是可怜虫的谩骂。帕斯卡尔下面的一段话特别典型地道出了沉思者的心声:

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我们的愤世者既不能成为欲望者,也不能成为沉思者,于是就成了矛盾的混合体,或者说是一种怪异的存在。他们既小心掩藏对尘世莫大的欲望,同时又对人群保持最深的敌意。如果你与他们交谈,他们一定会愤愤不平或者玩世不恭地告诉你,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幸福。我们这些欲望者所期望的幸福在他们看来都是虚幻空洞、毫无意义的。“没有意义”,这是他们的口头禅,他们不仅否定自己可以得到幸福,他们还嘲笑其他人汲汲以求的幸福。另一方面,他们还会对我们说,这世界没有什么是确定的,没有意义的不仅仅是生活,还有所有沉思者念念有词的真善美。他们觉得那是帮可怜虫,觉得后者和自己一样因为得不到尘世的幸福就寻找真善美这样的虚假安慰。他们觉得自己是真正坦白和勇敢的人:坦白自己不可能得到幸福,勇敢地拒绝任何虚幻的慰藉。一般来说,他们不屑于与沉思者展开那些在他们看来无聊、枯燥和玩弄智识的对话。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有牢骚和抱怨以及无穷无尽的冷嘲热讽。有些人干脆自己也著书立说,把那些他们心中的可怜虫们骂的体无完肤。他们中的一些人是有这个能力的,我们说过,他们是欲望者和沉思者的中介,是混合的怪胎。

救赎者或许才是真正的可怜虫,但在我看来他们又都是些有着最大坚忍和智慧的人。说他们是可怜虫是因为,他们中的确有很多人是失败的欲望者,而且是些傻瓜。他们当然也是欲望者,但他们的幸福之地不在于此岸,而在于彼岸。眼前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有一种无可救药的堕落和衰败。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还是沉思者,这些人在他们的沉思活动中幻想可以带领其他人走向真善美之地。但他们绝不可能是愤世者。我们中的许多救赎者,他们也或温和或热烈地追去现世的幸福,但现世始终是为来世的准备。有了这样的期待,他们会放弃一些欲望者不会放弃的东西。至于那些对现世幸福完全冷淡的救赎者,即使他们自己否认了现世的幸福,也不会憎恨欲望者那热烈的追求,他们只是为后者感到惋惜:如果这些人能够有朝领悟而加入他们的群体,那真正的、彼岸的幸福就也同时将属于他们。有一些救赎者,既对尘世的幸福抱着冷淡或失望的心情,同时又不对天堂的快乐保有多大的确信。他们轻飘飘地活着,但又异常平静。我们会同意,这些人中的一些人要么成了麻痹的活死人,要么成了当代的隐士。我们曾说过的,救赎者是欲望者和沉思者的混合体,但看起来并不如愤世者那般怪异。

这幅勾勒过于粗略了。所描画的这四类人仅仅作为纯化的样本为我们所理解和使用。如果你走进人群,观察他们,反观自己,或者阅读历史,可能会发现,所有这四种人都不过是“欲望者”的变异。也许造物主确实赋予每个人以这四种人所代表的灵魂之一种,但我们的政治世界并不是按照这个分类标准安排每个人的生活的,命运女神也不是严格按照这个分类标准来决定每个人的运气的。或许,你会在一群自封的哲学家中发现一批被欲望之虫蚕食了大脑的人,也会看到被某些类型的人所鄙夷或假装尊重的芸芸众生的欲望是多么平和节制。愤世者可能在某个特殊的时代变得异常勇敢壮烈,救赎者也可能在特殊的时期变得极其卑鄙残酷。我们人并不以语言完全命名了世界,我们的语言之网始终不与世界之维正好对齐。

2019/9/14 江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