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故事

现在我提议跟随塞拉斯,看看他是怎么展示一个实践的世界故事——一个在世界中游历的矩阵——是如何被建构的。这个世界故事既是认识的,也是实践的,而且提供了对真的新说明。之后,我们会简单评论这个世界故事。

在《规则和对象》中,我说明了,休谟哲学缺乏一般哲学家所关心的实践和实践推理的观念,而且解释了为什么他在这方面如此犹豫。不过,休谟的自然主义内核相对于维特根斯坦的有个优势,就是,它似乎是支持原子对象的(这当然是得到改造了的结果)。现在我提议跟随塞拉斯,看看他是怎么展示一个实践的世界故事——一个在世界中游历的矩阵——是如何被建构的。这个世界故事既是认识的,也是实践的,而且提供了对真的新说明。之后,我们会简单评论这个世界故事。

把陈述考虑为事实,则陈述是言语行为的结果,是一个同样置身于自然秩序中的有经验特性的对象,其内部由规则支配,形成了复杂的地貌和运动。所以,在开始之前,最好记住,描画齐一性的是陈述而不是指称表达式。比如“此地此时是绿的”是一个有经验特性的陈述事实,而非用什么指称表达式回应一个绿的对象。

假定,观察报告具有

This here now is green This is one step to the right of that This is one heartbeat after that

说明的形式,而且想象一位超级书写者(inscripter),他靠在蜡上书写陈述来“言说”(saying),而且能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书写,即“一下子”书写无穷多。不过,一定不能忘记,他是一位书写者,也是一位思想者,他想的要比他通过书写表示的要多得多。

现在,每当这位书写者看到他面前的某一对象是绿的,或在另一个的右边(或左边)一步,或经验到一个对象在另一个对象出现后一次心跳之后出现,他作出相应的书写。我们想象这位书写者有一个用步长和心跳来作为刻度的坐标系统,而且他知道怎么测量和计数。我们还假定,他使用一种“坐标语言”,其中的名称是有序数组,三个代表空间,一个代表时间,根据测量来赋予事件。我们来进一步假定,这位书写者以相隔一次心跳的正确顺序写下具有形式的陈述

1=now 2=now 3=now ……

而且不断写下具有如下形式的陈述,

/x, y, z/= here

在这里,“x”、“y”、“z”的值以一个由序列

/2, 5, 9/ = here    Step taken in direction z+ /2, 5, 10/ = here

说明的形式改变。这些书写,它们表达这位书写者关于何地何时的觉知(awareness),涉及下述这样的齐一性,例如,这位书写者观察到环境中绿的对象,于是写下

This here now is green   /2, 5, 9/=here   4 = now

并继续写下

... /2,5, 9; 4/ is green   /2, 5, 9/ = here   5 = now

大致说来,他从一个“这个此地此时是什么”的陈述到一个其中的坐标名称指称相关事件的陈述。

有两个假定。首先假定,每当一个“这个此地此时是什么”的陈述被这样变换,这位书写者在所有后续时刻继续写下这个结果。就是说,他的书写是累积的。其次假定,这位书写者以一个对应于坐标中的名称的数值的顺序来排列其书写,比如,假设他的世界是一维的,因此坐标名称就有“/s; t/”的形式,这条书写顺序原则要求以“s”的值的顺序来写下所有涉及“t”的给定值的语句,比如

... /9; t/ is green   /10; t/ is blue

只有所有涉及“t”的那个值的全部书写写下之后,才会继续写下涉及“t”的下一个值的书写,比如

... /101; 10/ is red    /9; 11/ is blue

如果补充说,这位书写者不实用定义缩写来书写数字,因此名称具有形式

/O’’’’; O’’’’…’/

那么,我们就看到,书写的多样会反映将(从外部讲)我们所知道的,由书写指称的事件分割开的心跳和步长的多样[1]

对这段展示有几点评论:

(1)这里发生的事情是,每当在任何环境中,书写者看到比如绿色的对象,就有“This here now is green”,事实上,每次遇到相似的情形,他的这类书写都是相似的。如果他没有把这个书写形式转换成坐标语言形式,就可能会停留在休谟的推论系统,那顶多是个由印象流连成的一维连续统,而且不可回溯。有了坐标语言,他就拥有了一个可以储留印象间的齐一性的系统。这里需要选定一个原点(我们说过,专名发挥的只是固定参照中心的对象的名称的作用),它就是书写者开始书写的时刻和地点所观察到的对象的陈述。步长和心跳是他的书写系统的刻度。所以第一次书写时,他可能写下的是

This here now is green

继而转换为

/0,0,0;0/ is green

从而确定了原点。下一次,他还写下

This here now is green(记住,书写者不是打印机,所以这个与上个只是相似)

但可能会继而转换为

/1,0,1;1/ is green

之类的形式,这里具体的数值取决于他书写时所处的时间和地点。

(2)显然,这是个非常粗略的展示,书写者不可能在任一时刻和地点仅仅遭遇一个对象,而是遭遇一系列的对象,那情形就如同一个站立在任何地点的人在接收四面八方的事物对自己感官的因果撞击。所以,超级书写者如果名副其实的话,他能够在一瞬间写下无穷多的陈述。不过,他实际不会写那么多,因为在任何特定实践处境中人所关注的对象有限的,而且他所整理世界中的个体毕竟是有限的。

(3)第一个假定,保证了他的书写系统有了回忆,正是这一点使得超级书写者所做的书写更接近对世界的投影。现在关键还是提醒自己陈述不是流俗见解中的非对象的符号,而就是对象本身,我们后面会看到,超级书写者的书写陈述就如同观看世界一般。所不同的是,我们普通人的书写相对自己对世界的观看是极为有限的,比如我们一般只用“green”来表示 green 的对象,而这里展示超级书写者的书写样式其实就是我们的,但我希望这不会误导我们他的书写样式一定是我们这样的。他如果名副其实,那他的书写样式可能如同在宇宙中漫步时不断拍摄的图画。当然拍摄仅仅涉及到视觉,而且仅仅涉及到宏观物理尺度。所以,我们干脆说,超级书写者的书写动作就是经验动作,只是现在以我们的语言动作的样式展示出来。

(4)第二个假定,保证了他的书写系统的的每一维度都有其“可能世界”。请看

... /9; t/ is green   /10; t/ is blue

这表示,在假定的一维世界中,书写者在 t 时刻离原点 9 步长的地方观察到绿色对象,离原点 10 步长的地方观察到蓝色对象。

书写者怎么会在 t 时刻(假设这是他的世界中最小时间刻度)既离原点 9 步长,又离原点 10 步长呢?显然,其中书写的陈述表示的不是现实而是可能。我们的超级书写者不仅书写他所在的现实世界,而且书写可能世界。他在任何特定时刻会在一瞬间写下该时刻所有可能地点的世界状况。

同样的,我们的超级书写者也会写下同一地点的不同时刻的世界状况。请看

... /s; 102/ is brown   /s; 103/ is red

这表示,在假定的一维世界中,书写者在 s 地点距离原点的 102 次心跳后观察到棕色对象,在距离原点的 103 次心跳后观察到蓝色对象。同样令人疑惑的是,假如步长是我们的超级书写者世界中的最小空间尺度,那么他虽然可能会在 s 地点经历若干时刻,但除非他静止不动(相对于原点),那么他关于同一地点的巨量时刻的书写中就也包含着“可能世界”状况。

书写系统中的“可能世界”状况可以被看作是现实世界的实践方向。如果把他所书写的全部有关现实世界的陈述集合起来,那么可能世界的陈述就本该是他一旦书写之后现实世界的可能状况。正如一张地图的本性在于它可被读取,但可以被用作各种可能目标的读取,一个现实世界的陈述矩阵也在随时准备转向其他状态,不过,“可能世界”终究以现实世界为依托。

总而言之,超级书写者毕竟不是世界或上帝本身,他的书写毕竟是有限的,即使其中有超出现实世界之外的关于“可能世界”的书写。这最后的效果就是,整个书写结果展现了一个人如何在世界中游历。这个内部有规则地运动,边缘不断地吸收和抛出材料的矩阵,是世界在真的意义上如其所是的面貌。关于陈述事实与世界事实的关系,是关于是与应当是的关系的问题,也是关于什么是真的问题,我们已经在前几篇文章反复讨论过。现在我只请读者将这个陈述矩阵看作是我们既定的日常世界,对,就是我们现在的世界。

不过,实际上称它为世界故事更恰当些,因为它毕竟不是世界本身。我们的世界故事是经过整理的世界部分,只有在其中我们才能设想、感受和思想。一旦有思想或感知片断,要算作是知识,也就必须已经置于一个理由的逻辑空间。这一点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现在我们遇到一个异议。在处理这个异议之前,我们得再次强调,一定不能理解像

/x, y, z; t/ is green

这样形式的书写涉及到两个名称,分别是/x, y, z; t/和“green”。这整个书写要被理解为书写一个名称“/x, y, z; t/”的一个方式。“green”最根本的身份是一个自然对象,一个书写样式,尽管在特定的表示系统中发挥某些功能。写成

/x, y, z; t/是绿的

或者干脆

/x, y, z; t/

都可以是对同一情境中的同一对象的书写。但在已知上述书写规则的情况下,我们倒是可以认为,的确是两个名称靠以某一顺序出现形成一个二元关系,其大意是,被命名的对象相互之间处于某一时空关系。请回忆在《语言之“中”》中对“O1RO2”事态中涉及的事实 C 的存在论身份的讨论:C 仅仅在陈述中得到表达,但并不是一个名称表达式。

这个异议,按照塞拉斯自己的话来说就是:

不管还可能会给上述补充什么精妙之处来使之凑效,都会出现一个异议来反对这整个事业。因为,我至多指出一个自然语言对象结构可能会怎么靠某些“投射规则”对应一个非语言对象结构。不过,说语言对象杂多正确描画非语言对象杂多,就不再是认为它们只是“自然-语言对象”了——用你的语言来讲——而是认为它们就是(the very)语言对象,而且说它们是真的。除了伴随就经验陈述而言的真,你并没有发现一个“对应”模式(a mode of correspondence),你的“对应”就又回到了真。(《自然主义和存在论》第五章第 114 段)

那个异议说的是,塞拉斯毕竟只提供了

(语言的项目)表示(非语言的项目)

意义上的真,这样的真附随于经验陈述,就像在陈述

a is true of b

中,“a”是语言的,“b”是非语言的。换言之,塞拉斯顶多提供了在语言对象和非语言对象之间而非非语言对象和非语言对象之间的真,只有后者之间的真才是这所谓的对应模式。

塞拉斯的回应引导我们重新思考真的本性:

我答复这个异议,说一个语言对象以上面描述的方式正确描画一个非语言对象,并不是说整个语言对象是真的,除了在“真的”那个隐喻的意义上,即在这个意义上,一个几何图形,如果它是通过正确按照适当的投射方法绘制的,那么可以说是另一个的“真的”投射。(115 段) 如果这个异议是,说一个语言结构是一个正确的投射,就是使用规范语言,因此违背了这个要将“描画”定义为物性关系的问题的条款,那么回答是,虽然说一个投影是正确的就是使用规范语言,但是请记住这条我在当做公理的原则向我们保证,每一条被支持的正确性原则在执行中都有一个事实齐一性与之对应。而且,就是这样的将自然语言对象相互连接以及连接它们作为其语言投射的对象的齐一性,使描画成为一个在自然秩序对象间的实事关系。(116 段)

我们可以这样理解 115 段的回应。诸葛亮在军帐中以案上的茶壶和和茶杯来模拟战场形势。只要茶杯和茶壶能够以正确适当的规则演示战场形势,那么就可以说茶杯和茶壶所处的事实涉及战场形势所处的事实的真。不过,要是塞拉斯这里提醒他的读者注意到下面一点就好了,这就是,一个殊型必须要在一个原始(primary)意义上被使用,在那里,说一个殊型接触了殊相,比如说

a is true of b

其中的“b”在原始意义上就是殊相,而殊型“a”现在接触了它。但我们谁都知道,无论是这里的“a”还是“b”,其实都是殊型,但在任何原始意义上使用殊型时,比有殊型就是殊相。

准确领悟这一点至关重要。请环顾下我们周围的世界,或者看看眼前的电脑或自己的双手,我们在心里说

这是手。这是电脑。外面是马路。马路上是汽车。我在呼吸空气。

怎么理解“它们都是真的”这个断言呢?这正是最微妙的地方。首先,这些对象之所以被捕捉,并以“手”、“电脑”、“马路”等殊型接触,是因为这些殊型所置身于其中的那个陈述矩阵。没有这个得到整理的陈述矩阵,手、电脑、马路不可能如其所是。其次,在不同的矩阵层次,视野也会“进入”到手之中,此时这个层面的世界中的个体是细胞或线粒体;正如飞行员从低空进入云层之中,他视野中的云这个对象消失了,发现自己置身于雾气之中。

不错,每一层次都是真的,都接触到了物而不是语言殊型,虽然也承认我们得用语言殊型来表示它们,但语言和非语言的物的区分难道不是很明显吗?这会是个难题,取决于是否领悟到如下事实:绝对正确的是,在任何特定的时刻和地点,世界一旦应当是真的,那就真的,不可能看起来应当是真的;而且,是真的是事物而不是表示它的语词或概念。对此,我只想提醒异议者,也许必须得等我们离开自己的世界,从世界之外来观看它时才能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显然我们不可能在世界之外看世界。在世界之外看到就看不到真的事物了。不过,倒是可以再提醒异议者,我们实际在世界内部也经历过视野层次转换,只是因为习以为常,就错失了它们带给我们的启示,比如,在现代自然科学的帮助下我们曾从中等尺度的日常世界进入粒子尺度的物理世界。

好了,我们关于这个陈述矩阵的建构的故事讲完了。鉴于我们对它的本性的定位,它就是(presence,有“出现”、“在场”的意味,所以很有实践理性的味道)语言中的世界故事。最后,让我们来整体回顾下这所谓世界故事

一种经验语言的表示特征要求一个图式的世界故事在(presence)语言中。而且,我们还可以区分“虚构”和“真实”的世界故事。但这不是根本的区分,因为它们之间是当前的故事和竞争的故事之间的关系,后者在竞争成为我们的世界故事的意义上同样在介入(engagé)。应该强调的是,在这个过程中的任何一刻,现用的语言都承诺一个世界故事,不管多么图式和碎片。不过,这个承诺是临时的。这个故事是居住于其中的人正在建造的(当然,也是正在重建的)船。塞拉斯说,关于这项事业的社会本性,即认识论价值和规范的人际方面,还得说得更多,不过那是在其他地方的一项复杂任务。

塞拉斯的这个重要评论值得仔细思考:

一种语言在其发展的任何特征阶段对一个图式故事作出的这个(理想化的)承诺,不要被理解为,这是那个故事对应普遍赞同的信念的事情,而且这些信念(可以说)外在于这种语言,这种语言也对哪些信念是被语言共同体分享的漠不关心。一种语言其首要存在放在方式就是(在充盈意义上的)语言行为所体现的无论什么逻辑形式或概念层级的信念、推论和意向的模式。正是语言的工具主义观念将语言理解为一个中介,这个中介在语言中的“可表达的”选项之间是中立的。(62 段)

自从我们放弃认为

(语言的)表示(非语言的)

的事情是语言的传达语言和非语言之外的“意义”的事情,并承认其中语言的和非语言的都是在自然秩序当中的有经验特性的对象后,就该预料到,我们所选择的表示系统所带有的经验特性直接影响到了其所表示的世界系统的面貌。真是在两个对象或事实系统之间的东西,而不是在两个对象系统之外的东西,换言之,我们该放弃彻底的工具主义语言观,这一观念认为,换任何充分发展的表示系统都不影响我们对世界的把握,世界在表示系统的对侧,而且,或许有人还会进一步认为,另一侧是对世界产生意向性的心灵状态(实体、动作或过程)。

不过,我们没有忘记世界中呈现的世界故事有真实和虚拟之分。虽然如下事实,意味着以不同语言对象区对应非语言的对象,所捕获的非语言对象会有所不同,并进入影响到整个把语言表示系统的面貌以及其所表示的整个非语言对象系统的面貌,我们还是承认,若不是毕竟莫名其妙有了什么对象,随后就可能什么殊型对应也没有。请考虑,每当外部世界以一个 △ 撞击心灵,心灵以一个 ◇ 对象呈现,虽然心灵永远不可能知道 △,也不可能知道 △ 撞击心灵的因果机制,但毕竟是由于这一撞击,无论什么的对象才在心灵中呈现。这正如,毕竟每当世界中有一个人们也许以为是如其所是的对象 △ 出现,才有一个 ◇ 的语言殊型对应。我们的世界处于理由的空间之中,但并不排除理由的空间之外有因果空间。

我们自己能设想、感知和思想的世界处于理由的逻辑空间。每当以一个殊型 ◇ 接触了假定的殊相 △,其实都是将一个实际是殊型的 △ 作为理由放入这个空间之内。这样,理由一直在扮演着原因的角色。可以说我们一直在谈论语言动作的向语言动作的应当是的奋力跳跃。已经在理由的空间内的那些殊型不断拓展边界,试图将自己投射到殊相之上,虽然每次实际投射之后,所捕捉的还是殊型,而没有任何殊相,正如每次所获得都是理由而不是原因。但我们不会否认,在理由的逻辑空间之外应当(为何应当?因为殊型一直在向外试图投射自己,这股“应当”的冲动不会休止,直至理性动物的消亡)有世界的因果撞击;只是在其内部,我们必须承认,表面上是原因的作用,实际是理由的推论。

关于“是”、“应当”、“真”和“世界故事”就说这么多了。

2020/3/17 南坪


[1] 这段演示基本照抄自《自然主义和存在论》第五章,第 107-111 段。